範雍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摩人性。

如果是晉庚殺死了妻子，再捏造管吉為他占蔔的謊言，將罪責推到鄰居康七身上，至於管吉，只要給夠錢，口供自然就會有了。康七受誅後，其家財被縣丞判給了晉庚，作為妻子被殺以及身遭牢獄之災的補償。反正這件事的最終結果是都大歡喜，郡守獲得了斷案如神的美名，管吉也得到了“神算子”“活神仙”等稱號，更有甚者將其與神龍見首不見尾的“鬼谷子”相提並論。

據說康七是衛國君主康叔次子的後裔，學得宋人經商之術，頗有陶朱、漪頓之富。周朝時有“八議”制度，規定以下八種人犯法，上奏天子後，由公卿議論後可減罪：第一，王之親族；第二，王之故舊；第三，賢明之人；第四，才能之人；第五，有功之人；第六，高爵貴族；第七，為國事而辛勞之人；第八，前朝國君後裔與王之賓客。如果這事發生在七百多年前，那時周朝沒有滅亡、衛國沒有衰敗，衛康叔是周武王之弟，符合減罪的條件，康七或許能僥幸撿回一條性命。

可惜是在今天，周天子的後裔都淪為布衣庶民，更何況是康七這樣的遠支宗室後裔！再加上康七懷著“貲財百金”這塊璧，他不倒黴誰倒黴呢？窮有窮的好處。

範雍立即搖了搖頭，驅散頭腦中荒唐的想法，不能給自己找借口安於貧賤。

他等腦袋上腫脹感稍微減輕後，翻墻而去；經過裏門時，心有所動，便折向裏正的家宅，扣了扣門上的銅鋪首。裏正不耐煩地探出腦袋，看到範雍後，急欲將其迎入。

範雍搖了搖頭，道：“王裏正，我到沈宅之前，是否有人來過？”

裏正驚訝道：“令史君額頭上為何起腫包了？”

範雍略帶怒意，道：“我搜尋兇犯痕跡時，不小心碰到了門框上。王裏正還沒有回答我剛才的問題。”

裏正臉上閃過一絲猶豫，急忙搖頭道：“今天下午未曾來過其他人。”

範雍猛然逼近一步，目帶兇光，道：“撒謊！我分明聽到腳步聲，追出來時，那人已經走遠了。快說，你和本案兇犯究竟是何關系？為何替他隱瞞而閃爍其詞？”

裏正嚇得一哆嗦，分辨道：“那人是蕭令史，豈能是兇犯。他臨走之前，還專門囑咐臣毋要把他前來訪查之事透漏他人，否則……哎，我真是進了風箱的碩鼠，兩頭受氣啊。請令史君為臣遮掩，臣位卑職微，不敢得罪蕭令史啊！”

範雍呵呵一笑，估計偷襲自己之人正是這齷齪的小人，心裏卻將蕭何的先祖罵了個遍。他作出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，壓低聲音道：“蕭何此人仗著丞君的地位，再加上蕭氏是豪門大族，一向飛揚跋扈、氣使頤指，不把我們單家細族出身之人放在眼裏。若不是明公暗中支持我，獄曹之內，我豈能與他分庭抗禮。明公讓我去獄曹參與勘破此案，正是為了防止蕭氏等人朋比為奸、結黨營私，罔顧大魏法令啊！”

裏正擺出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，道：“臣一直想為明公奔走效勞，苦於無人引薦。令史君是明公心腹，可否……蒙君不棄，臣願負弩前驅。”

範雍拍了拍裏正的肩膀，道：“王君心意，我懂。但是，明公用人一向是唯才是舉。君除非立下大功，否則，我也不好直接推薦君啊！”

裏正虛心請教道：“那如何立下讓明公認可的功勞呢？”

範雍道：“眼下正有一個機會，如果你我聯合勘破此案，縣令自然會對你另眼相看。我且問你，蕭何那豎子是否向你問起此案相關事項？”

裏正道：“對了，令史君，和蕭令史，嗯，蕭何，共同前來的還有一人，看上去儀容非凡，那人問臣，附近裏巷居民中是否有木匠，或者擅長於木工活？”

範雍思忖片刻，道：“那人氏名喚作劉邦，是豐公的孫子。”

裏正道：“原來是季公孫啊。我當時就納悶他這副面相，高高的鼻子，棱角分明的臉龐，讓我有些似曾相識，原來是豐公之後啊。想當年楚國時，我還給豐公牽過馬，豐公親切的詢問臣家中境況……”

範雍插話道：“這幫豎子狼狽為奸，橫行城中，但是話說回來，那二人能追查到這一步，確實有些本事啊。你如何答覆他們的？”

裏正撓了撓頭，道：“啊，說遠了。我便把周邊裏閭的木匠統統告訴了季公孫。公孫又問我那些人的長相才能以及家境，我感到迷惑，蕭何便說兇犯可能是使用鐵錛的匠人。”

範雍眉頭一跳，心中暗罵陳順這婢妾所生的豎子，居然把如此重要的情況隱瞞自己，表面上道：“我看過愛書，根據其對傷口的描述，確實是鐵錛一類的工具。然後呢？”

裏正道：“我把眾木匠的情況都說了一遍，季公孫不斷地搖頭，臉上失望之情溢於言表。之後，他們就前去走訪了一遍。蕭何叮囑我時，季公孫的臉上依舊怏怏不樂。”

範雍嘆了一聲，道：“除了木匠用鐵錛，種菜的老圃也會用它掘土鋤草，還有修河堤的更卒邢徒等人，可能性或大或小，豈能局限於木匠一類人？再說，這種事即使去查訪，就算僥幸碰到了兇手，兇手又豈會輕易承認？難啊！”

裏正被他沮喪的情緒感染，一時間沈默不語。

範雍看了看西南方天空的太陽，道：“多謝王君指教，他日若能破案，雍一定會在明公面前大力推薦！若有重要線索，務必及時相告啊。”

兩人又是一番客套，然後分別。範雍走了四五步，忽然被裏正叫住。

裏正略作遲疑，道：“其實，還有一個木匠，居住在附近的宋裏，臣沒有對季公孫二人說，因為那個人已經死了。準確地說，他被認為死亡了。”

範雍覺得他話中有話，便示意裏正說下去。

裏正道：“那人名叫單文，據說此人藝高膽大，數年前曾劫持了沛令夫人，搶略了夫人的婢女，然後隱氏埋名的在宋裏生活，後來事發，被縣廷令史王武等人捉拿，梟首而死。但是，去年夏至夜裏時，我喝醉酒晚歸，與他相撞。他雖然喬裝打扮，但是那獨特的走路姿勢、魁梧的身軀讓臣一眼就認出了他，當時以為遇到了鬼，嚇得我脊梁上直冒冷汗，酒頓時清醒了三分；又轉念一想，此人定然是越了獄，若被他知曉我識破了他，一定遭其殺人滅口。於是，表面上，我仍假裝醉酒，向前踉踉蹌蹌行了幾步，突然跌倒在地面上，昏睡過去，沒多久便打起鼾來。我聽到單文走過來，輕聲道：‘裏正君，別來無恙啊？’。然後，他緩緩抽出了佩劍，那聲音猶如鬼魅般瘆人，我當時就嚇得差點尿出來，畢竟當年是我向縣廷告發了他的罪惡。幸虧遇到巡更的兵卒，單文匆匆逃遁，一個巡卒踢了我一腳，我趁勢裝作酒後初醒，才安然無恙回了家。一些行竊的惡少年也聲稱在單氏舊宅看到了單文的亡魂。這更加使臣認為，單文沒有死，而是躲藏在這座城邑之中。當然，如果這世上真得有鬼，則另當別論了。”

範雍問道：“原來是裏正君告的密啊。不過，我有一點疑問，單文從隱居豐邑到事發被捕，中間隔了四五年的時間啊。”

裏正訕訕地笑了笑，道：“臣曾經在宋裏擔任過裏正，督察裏閭中奸盜是臣的職責。單文初到豐邑時，便大獻殷勤與我，送我玳瑁簪、明月珰等，想讓臣把這些珍貴的飾物給賤內佩戴。試想，若是清白的良家子，誰會把錢財贈與他人，這些貴重物品一定來路不正。啊，是這樣的，他當初送錢財與我，被我當場斷然拒絕。臣雖然清貧，但十分歆慕魯相公儀子之高節，豈能隨便接受他人之財賄。像令史君這樣博學的人，必然知曉公儀子的故事。”

公儀子，名休，是三百年前的魯國國相，由於才學優異，從經學博士被直接擢升為國相。他奉法循理，無所變更法令，於是百官品行自然端正。他命令食祿者不得和下層人民爭利，官尊者不得占小便宜。有位客人給公儀休送魚，公儀休不肯接受。客人說：“聽聞君嗜好吃魚，故前來送魚，為何不接受啊？”公儀休回答說：“正因為很愛吃魚，才不能接受啊。如今我為國相，能自給自足買魚；倘若今天收下你的魚而違反國家律令，被免職，以後還能吃得上魚嗎？所以我不能接受饋贈。”

範雍心中冷笑不止，道：“我聽說，公儀子吃了蔬菜感覺味道鮮美，就拔掉自家園中的葵菜然後扔掉。他看見自家織的布好，就立即把妻子趕回母家，還燒毀了織機。他說：‘倘若為官者的家屬都費盡心思經營產業，那麽農士、工女這些平民百姓，彼輩所生產的貨物又賣給誰呢？’不知裏正君家中是否也種菜織布？”

裏正尷尬的笑了笑，道：“令史君取笑了，像臣這類篳門閨竇的人，豈能與古代賢相同年而校。臣若是回到古代魯國，能成為公儀子的禦者，擁坐在大傘蓋的下面，執鞭策駟馬高車，此生足矣。”

範雍打斷了他的幻想，問道：“會不會是裏正君喝醉了酒，產生了幻覺？”

裏正騷了騷油膩的頭發，遲疑道：“或許是吧。若真是他，豈能不殺我覆仇。單氏舊宅在宋裏的盡頭，令史君不妨查看一下。”接著又把宋裏的基本情況一一告知範雍。

範雍又向裏正討了點冰塊，用布條敷在腦門上，便離開了行富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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